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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回乡 林锴涵 月光很亮,偶尔飘过几丝云絮也挡不住,明晃晃地,照在笼着村子的烟上,热腾的烟被清亮的月一照,白森森的,竟看得

最后一次回乡
林锴涵
月光很亮,偶尔飘过几丝云絮也挡不住,明晃晃地,照在笼着村子的烟上,热腾的烟被清亮的月一照,白森森的,竟看得人陡生出几分凉意。
我是在月圆之夜回到湖西的。坐在火车上,还很远地,便闻到烧香纸的烟气。如今镇上已有一半是不祭拜土地的外乡人,香火气淡了许多,但我坐在车厢里,却像四遭的外来乘客那样地捂着口鼻,涕泪涟涟——已经近十年没有回来了。
老宅卖了,也无其他急着去的地方,我直接去了莲婆家里,问完好后才出来找了宾馆睡下。此次我回来,便是为了代父亲参加她四姐女儿隔天的婚礼。作为背井离乡之人,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回来了。
第二天晌午,婚宴在湖西酒楼举办。婚宴之类的筵席,此前我是不曾参加的。我素来不爱来这些场合听人闲言絮语,只好煎熬地把自己局束在一桌除开血缘关系再无牵连的亲戚中间,旁观那些或漫不经心或别有深意的言语,如何织成一面面可怖的网罗,纠结,缠绕。村里的新闻旧事倒是七七八八地听全了,等回到家,把这些明日黄花告诉父亲,大概也能一缓他日益严重的乡愁的。
令我产生些许震惊的,是王进步的死。饭桌上人都不避讳,也不嫌恶,只听着某个我久未谋面的姨辈绘声绘色道:“哎哟,进步也是可怜,刚被弄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屎尿,臭得没人敢走上近去。僵着也没个办法,最后只有找了几个稍微算得本家的,雇几个外乡佬才抬走了去……”
早已僵硬的王进步,是在自家里粪坑被人发现;既是在粪坑里发现的尸体,那么,大抵是淘粪时滑了一跤,才跌进去的。这不一般的死法,只在我童年时当玩笑话听过,但从没真听说出过什么事,事故却偏发生了。王进步一辈子都不曾好过,最后还落得如此个死法,着实命惨。
王进步活了多少岁,已不可考。“几个稍微算得本家的”自然不会知道,因此他的墓上所刻着的出生年月,只是一个“?”。但人们还是凭着一些不甚可靠的记忆,和他同样不可靠的早衰的模样,七嘴八舌地推断起了他的年纪。最终持“五十多岁”观点的人数占优,又将持着其他观点的人群辩驳得体无完肤,因此王进步的年纪,也就被确认是五十多岁了。判决既然作出,墓地的登记牌里的“?”
也随即被人抹了,改成了“195×”——自然,碑上刻着的,是不会有人如此好心替他凿去的。王进步没有兄弟姊妹,家里极贫苦,年轻时候咬着牙从村里走了出去,终于去了镇上,成了一名警察,凭着那混着血与泪的奋斗史,王进步成了村中的榜样。那时间,凡是家中有孩子要管教的,必在王进步回村时争着邀他回家吃饭,席间那些孩子们,却总将注意力集中在王进步腰间一副闪闪发亮的手铐,对于大人们求来的经验,则是全然不管的。
某日傍晚,太阳落下去了,淡然的圆月悬在明亮的天顶,尚且是若有若无的模样。暑气未退,湖西人们大都早早地回家,以便准备晚上的香纸;仍在闲追的李阿良却看到本该在镇上的王进步不同寻常地出现在村口,邋遢着包裹,神情里透着几分不同寻常的呆滞,极僵硬地从村东挪进了村东南的家里——但在当日,李阿良也仅是觉得有几分不同常,而并未向他人提起。
王进步的归家惊讶了他的父母,按着惯例,他们的儿子若回了村,第一顿必定是在别人家吃的,或许待到次日才排得到他们:又见了儿子呆若木鸡的模样,便隐隐猜着:怕是犯什么事儿了。
王进步一句话也不说,但第二天,他回村来的消息已经早早地被望子成龙的父母们听说,他照例被邀为座上宾。然而,其一概拒绝拒绝的所为终于使村里人迷茫、随即怀疑起来了。
终于,又过了一日,坊间传来关于王进步的新闻了。从镇上来的货郎在提起警察王进步杀了个良民之后,迅速地成为了村里人的焦点。他坐在那棵几百年前被闪电劈倒,又在断裂处重新慢慢生长到十数米高的榕树之下,看着附近围着的人群,口气里是止不住的得意:“阿呀,说起来,小人我也甚是惭愧,当时也去凑了热闹……一开始且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就把我前面那人扳将过来,问他:‘老兄,借问一下,这——是在干些什么?’那老兄也真是可笑,看的什么热闹自己也不知道,我又连续问了几个看着的,竟然都说不知道,我只好把人都挤开,自己到前面去看——“挤到前面我才发现,哎呦,这可真是不得了,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脸上长了一道长长的疤子,”(他的手在他的脸上比划着,)“两颗眼珠子,又大又红……他一只手里胁着一个看着才十来岁的小姑娘,另一只握把尖刀,这回我总算知道了,这是在绑架呢;
“我又看去那个歹徒对面,是镇上的两个警察,正不知道怎么办好。突然,后面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毙了劫匪!’”(他竭力将他尖细的嗓子装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但失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周围就都喊起来了,要警察毙了绑匪,我只好也跟着喊起来;那个歹徒估摸着也紧张得很,眼珠子不住地往四边瞪着,好像打算着也吼一句回去,却不晓得要说什么……然后就听到,从人堆里不知道什么地方,突然传来‘呼!’地一声,像是打了雷一样的——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枪响,响得让人耳朵都要聋了——等到我反应过来是开了枪之后,就看到那个小姑娘倒在地上了……唉呀,真是可惜呀,一条好端端的命说没就没了……”
王进步的警察生涯自然是完了。被处分、乃至开除尚且事小,而来自四面八方的议论像是一张网,死死地将他缚住,喘得过气,却动弹不得。于我仅存的印象中,王进步再也未踏进过哪个村里人的门。
某一回,一个尚不更事的孩子遇着他,央告他,想要一睹那威风堂堂的手铐,不必说,自然是不得;于是那孩儿又好奇起王进步近来不再登门的缘放了,他当然无言以对,那小孩却儿自说起,爹娘如何如何地告诫他,王进步是个“私通歹毒”的恶棍,一定不能同他讲话的……听了那无遮拦的童言稚语,王进步的脸变得青一阵白一阵,气息也颤抖起来了。他无声地吸了几下鼻子,张了张口,却终究是没有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终于岔开那不省人事的小孩,自己走远了。再在一条泥泞不堪的田垄上蹲了下来。
王进步的日子一落千丈,他从全村的榜样成为错杀人质的坏警察,再一直变成了与歹徒勾结的杀人犯,无人不对其退而远之,而议论纷纷。他大约是大病了一场,足有两个月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人们再见到他时,几乎无法辨认出这位腰背弯曲,潦倒绝望的年轻人了。
过了这两月,人们的话题已经从他的身上转移了大半,况且生计逼着他仍旧生活下去,于是王进步开始找工做了。起初他带着他的警校毕业证去学校,去工厂,希望能找到个保安之类的工作,但人家都告诉他:“湖西人好,我们又没什么值得偷的,养条狗看门就够了……”收到所有单位的拒绝后,他又从头再去了一遍,然而此次的标准低多了,有份活能做便心满意足,但是人家总用些毫无根据的理由搪塞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收他。甚至因为他存了疑惑多问几句便呵斥他:“你的枪法这么差,组装配件的时候要是看走眼装错了怎么办?”“碾谷子的时候你要是把手拧进去了,机器你赔得起吗?”“你这种私通歹徒的人,要是把厂里的机密泄露给别的厂,我们咋办?”
终于,王进步意识到找工作的无望了,但所幸还有一个地方是不会拒绝他的;那便是他脚下虽不肥沃,却足以供养他的土地。虽然笨指,但他还是凭了自己的双手,在狭小的田地里播种、耕耘、收获,过起了属于自己的惨淡的生活。
“阿涵,怎么半晌不跟别人讲话……你父亲——怎地没有回来?”筵席将近尾声之时,却居然有人注意到我在桌上的存在了,令我从对王进步的怀想中抬起头来。那是我的一个不知如何称呼的表叔,他的脸上带着些许挪榆的神情;油腻腻的汗珠从冒着热气的额头不住地滑下,滴湿了面前的白桌布。
“阿阿,我的父亲……”我便很愤然地说起来了,“他年前因为办些事情去到国外去,吃了鬼佬的东西,胃竟然穿了孔,严重得很于是只好一直住院到了现在,虽然好了大半,但还是受不得舟车劳顿,怎么也来不了的……”然而这些话,都是父亲预备好嘱咐我说的。作为事实,只不过是他老眼昏花摔伤了腿,才错过了最后回来看湖西一眼的机会。既然再也不能回来了,不如再给昔日的邻人、亲朋,宿敌最后议论他、记住他的机会。
“阿,竟然……”我这无稽之谈一出,座上众人也都讶异,随即忿忿、且不住地惋叹起来了。
“想必是外国的吃食太粗糙了,又不是老人家吃得惯的,这么才生了病的吧?”
“唔,我倒也不清楚,或许是吧,然而又贵极;大约是什么鱼翅龙虾之类,人家又常常地给他倒酒喝——老人家,折腾不起的……”
“那么,老人家怎么样,现在好点了吧?”那位“油腻腻”适才抓起一沓草纸,胡乱地把脸上的汗都擦得干净了。他浑然不觉脸上一道道擦出来的印子,正襟危坐地问道。
“好是好了些,但主治医师特意叮嘱还得待在医院养着,怕是就等能够回家了,今后还是麻烦得很,毕竟现在这世道上,是很难得雇到一个好护工的。”不知为何,我竟然也渐渐在这大言不惭中生出些许快意出来了。
婚宴结束后已经是午后两点。时候既是初秋,但骄阳不减,正是湖里的鱼都能热死的天气。天上只有几只向南来的飞禽,一丝云的影子都没有,透露出一种寥廓而远的蓝,路的两边立着几株瘦弱的柳,黄绿的叶子纹丝不动,连着树下的狗一起在不停蒸腾的暑气中模糊了。
我无处可去,脚便不自觉地挪到了湖边。从小我便爱看人家捕鱼的。现实中的渔人,并无诗文中那般质朴甚至浪漫,绝非那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篙篙地撑着小舟,不时引一句渔歌的形象;而是穿着肥大的黑色塑胶水靴,驾着马达轰鸣的艇,穿梭在湖的每一个角落……巨大而细密的网从他们的船上撒下,在水底渐渐伸展开来,张开血盆大口,无论能卖与否,尽它的兴吞嘴湖底的所有,连最小的鱼也绝不放过。
我背着手立在湖旁,看着湖面上一个个模糊的影子,却有一人影沿着岸向着我慢慢地走近了,竟然是中午那“油腻腻”。“油腻腻”走过来的样子,让我觉得有几分异样,但又说不清:他于是开口了:“涵儿……你下午应当有空的吧?哈哈哈……”
“阿——阿……叔——唔,确实没有什么别的事……”我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慌忙,因为不知如何称呼是好。
“阿,那……难得回来一趟,不如去我家坐坐……哈哈……”
我更加疑惑了,既不知他有何盘算,又不知如何拒绝,在一阵近于沉默的支吾中终于确认找不到借口,而只好答应下来。于是我便由他领着去向他的家了。
“涵儿,年纪也不小了,应当已经结婚了吧?”
“唔,还在找……没有合适的……”
“哦哦,那也是自然的——对你来说,选姑娘的标准应当很高的吧?”
“呣……”
“其实湖西的姑娘也很好的,湖西的姑娘好得很……又漂亮,又贤惠……”
“唔……是的,贤惠……漂亮……湖西的姑娘都很好……”
“——你——有安排好什么时候走么?”
“唔,有的,明天早间的火车。”
“哈哈,我知道你一定早将行程安排好了……可惜了,难得回来……”
“唔……是很难得……”
终于到了他的家了,相当平常的湖西住宅样式,屋里有些阴暗,角落里有一张收起的麻将桌,于是我脑海里便浮现出“油腻腻”坐在麻将桌上汗如雨下,不住地用手去擦的模样。
“来,涵儿,这是老虎。你也许忘了,你们小时候最要好,但凡找不到他,就知道是和你一起玩去了的……老虎,快过来——倒茶!”
但我对他口中那个“最要好”的好朋友并没有什么印象,他便继续回忆道:“有一回,你家找你不到,就来我家问,老虎也不在,我们便知道是你们两个一起出去了的,但是村里都没有,最后你们倒自己回来了,问说去了哪,才知道原来硬是跑到人家船上看人网鱼去了……
“还有一回,你们两人闹翻了,吵得很凶,只是因为老虎拿了你一只玩具,但你又不肯,两个人就打在一起了……”
他说起这么一件事,我的印象便慢慢地清晰了:那老虎来到我家,看到我正玩着别人新送的外国军队玩具,便不由分说要抢过去玩;我当然不答应,他没抢到,便气急败坏地骂我玩外国的玩具,“是汉奸、卖国贼!”,这实在让我愤怒到极点了,所以才冲上前去打他。于是我又记起来了,眼前这“油腻腻”便是当时在看了我反而被打败、浑身挂彩后,笑嘻嘻地说“不就是几个小人,你早给他不就好了”的老虎爸。
“涵儿——虎叔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说起来第一个抱你的李家人还是我哩……”我突然发觉刚才为何看他有些异样了,原来是他将中午时穿着的背心换了,换成了一件已经微微发黄的白衬衫,穿在他身上紧紧地绷着:“虎叔我一直是疼你的,老虎更是跟你从小玩到大,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来虎叔这儿坐坐也是应该的……
“老虎不像你,念了书,过上好日子了,他到现在还没份正经工作……我是清楚他头脑的机灵的,于是就打算让他去找点生意做,然而做生意没有些本钱是不行的……”这时他又流了许多的汗出来,将他衬衫的前面也都洒湿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额上捋下一把一把的汗,“所以虎叔想跟你,借一点钱……——你放心好了:老虎一回本就把钱拿去还你的一—你们小时候那么要好,现在互相帮一下也是应该的……”
我这才明白他为何反常地邀请我来做客了,原来是为了那伤尽人品的阿堵物;然而,我并不如他想象之中的那么富有,也根本没打算借钱给他们父子;但我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装出一副十分乐意的样子,说:“那自然是应该——虎叔的人品我是非常信得过的,不过不知道老虎打算做些什么生意,大约需要我添上多少呢?”
“老虎向来饭做得很好,我觉得他很应该去镇上开一家餐馆的……花费也许有些多,也许需要向你借四五万吧……——你放心好了,虎叔拿自己的脸皮作担保,绝对不借了你的钱不还的……”
“行了虎叔,我都明白了。只不过钱的事,一个是得慎重,不能就这么一口答应的:另一个嘛,我现在也没有那么多钱带在身上——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好好考虑,无论如何,不亏了你跟老虎的。”
我装做爽快的样子,终于圆满地结束了这次谈话:我直起身,最后地看了看这间房子,辞谢了他们的送客,径直出了那条街巷。
时候还早,天气却终于微微地有些凉爽了,我兀自追着,本想去老宅看一眼,但想着既然已经卖出,也不必再去打搅现在的住户;更是因为害怕见到也许已经面目全非的屋子,玷污了我心中美好的印象。
于是我漫步着,不觉间踱到了村里的坟地。
我不清楚别的地方的坟地是什么模样,但湖西的是与我曾在城里见到过的远远不同的:坟地范围很大,也许占了整个湖西的四分之一;正中央是一座山包,并不很高,山顶有一间公用的灵堂,灵堂旁边还有一间登记墓葬的办公室;山上别的角落,则四散葬了些村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小山脚下便都是平地了,人们可以在其中随意立坟埋葬,往往是按着血缘连成了一片。这里,便是全村最神圣的地方。
我买了香纸进去,经了一番周折才来到属于我家的角落,最晚立下的两块碑属于我的爷爷奶奶,但也已经是久远之事了。我跨躇了片刻,将爷爷奶奶坟边的杂草都清理干净,冷静地将纸钱都烧了,又走出了坟地。
走出大门前,我立在那里思考了一会,回过头去去,又买了一大棒香纸,决定再最后给我的列祖列宗烧些什么。于我走的路上,我才注意到刚刚被我忽略的、一块新近的墓碑,四周的土还仍然带着点湿润的深颜色,那是王进步的墓。王进步之墓的左侧,是其父母的墓,右侧则是他的妻子的,再往右是他的儿子的,然而那些墓碑上面的一切字迹,都因时间而模糊得无法辨认了,只有王进步的新刻的“?”还仍是十分刺眼的笔画。
王进步大约是在回村两三年后娶的亲,那姑娘是别村的。他的父母为他这桩婚事担心了许久,最怕的便是绝了后,没脸面对先人:媳妇娶过门后没多久,二老便双双驾鹤西去,新媳妇长得丑,大脸盘子。厚嘴唇,浑身骨架奇大,却仍花了王进步家许多的彩礼,几乎是把贫寒的家给掏空了;幸而干起活来是实在的,也从未看不起过王进步。彼时王进步的风波已经接近了尾声了,只在人们没有了下酒菜时,才会在记忆中挖掘出王进步的往事,再从头咀嚼一次。
王进步结婚以后,大约还算得是幸福,田地已经不伺候得手忙脚乱了,先前佝偻下去的背脊似乎也有所回直的迹象,只不过没有成功罢了。
正是夏天毒日肆虐的时节,我记得很清楚的,有一回正同玩伴们将头埋在溪里,久久地憋气,享受着洒在水中、因缺氧而模糊的意识,以及那头晕目眩的梦幻感;就在将头拔出来时,我们看到了王进步的媳妇,她顶着隆起的小腹,蹒潇地走了过去。这时候便有大的孩子来向我们普及有关怀孕的真相的知识了,简直令我们万分惊恐。当天晚些时候,我们再迎面遇着她时,都不住地向她隆起的肚子瞥去,还有人学起她摇摇晃晃走路的模样,我们便心照不宜地哄笑起来,而她自然是疑惑的。
“你们,吃甜饼么?”万万想不到,她又叫住我们,却要请我们吃东西。几个嘴馋的都应了,于是她熟练地打开挂在胸前的裕裢,将甜饼取出来分给他们。由于那甜饼受到了一致好评,其余人也纷纷尝了。我吃了一个,确实做得很好的,让我记忆深刻。一个甜饼下肚,眼前她丑陋的容貌似乎也倏地柔和了些,高大的身躯也甚至变得有几分娇小起来;直到后来,听说了她的死讯时,我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再也吃不着那么好吃的甜饼了。而彼时的她,还轻声说着:“尽管多拿些……吃多点才有好兆头……”经她如此一说,我们几乎快将她的褡裢劫掠一空了。
她是难产死的。那时村里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去镇上的大医院生孩子,但大部分还是或因财力或因习惯,去村里的卫生所,请那接生婆转业的六阿姆来,王进步夫妇也是如此。
然而她在生产的过程中死了。已经老成一颗干瘪的核桃的六阿姆什么也没说,也什么也没记,即说明王进步的媳妇的死因不详,“都是天意”。
难产死人的事,虽在那个年代也并非少见,但这还是被当作稀事,成为人们的谈资。
也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的,突然就有许多人口耳相传,说的是六阿姆某一次竟然透露出,原来那时王进步的孩子已经是半个身子出来了,只见那婴孩通身血淋淋的,并无与其他婴儿不同的迹象六阿姆接生婆见是脚先出来,知道是悟生了,但仍习惯性地一抓,想看看是男是女;万没想到,却摸到一条温暖湿润的猪尾巴。虽然如此,她还是决定先将其撇下不管,而是继续让王进步的媳妇用力,把孩子的头挤出来,然而,无论如何努力,即使已经从夜三更到了鸡啼时分,那孩子的头始终是出不来,王进步媳妇的气力也渐渐用完了,六阿姆最后再仔细摸一次,断定是那孩子的头畸形地大,再无希望的了,所以王进步的媳妇最终也就死了。
这个传说情节生动,细节丰富,虽然六阿姆本人从未作证,但既然她从未辟谣,它又充分地满足了人们旺盛且变态的好奇心,所以人们也就将它当真了。真相已经被掘出,那么人们自然不免还要对其缘由探究一二的,对此各家倒是有各家的说法,有人宣称查过王进步媳妇娘家的家谱,对她并无记载,那么便说明她并非亲生,所以与王进步是近亲乱伦的可能性便极大了;另有人表示专门向在外国深造的亲戚问过了,答曰:“生猪尾状肢者,患‘猪尾巴病’也;若似乱伦之果,实为基因变异也,其因尚不明。”还有人说王进步媳妇曾经向自己提起过的,说她某天夜里梦到与一头猪结婚的事,那时还权当作笑话一讲,如今再想,那可不是她怀孕前不久的事吗。这么说,必定是天蓬元帅下凡相中她了……
可能的起因多如牛毛,于是争论不出结果;在德高望重的老人的建议下,大家只好各退一步,敲定是所有人摆出的原因共同作用的结果,倘若少了谁悲剧都酿不成的,于是人们就心满意足了。我对这一过程并不明了,只是知道从此以后,王进步便日复一日地消沉下去,逐渐地成了包着皮肉的僵尸了。
当然,是没有人劝他再续弦的。
回到属于我家的墓地后,我费了大工夫才弄清楚那些列祖列宗的排位,将隆重的祭品一一摆好。
面对着毫不相识的人的墓碑,虽然并非一点感觉都没有,但也跪了许久才唤起心中一丝的虔诚。终于完成之后,我将特地留下的一份香纸摆在了王进步的墓前,也静静地烧了。
我爬上山包,又望了一眼坟地的全貌。远处夕阳正在向下坠,暮色开始四合。肚子尚饱,我没有去吃饭,而是继续闲迫着,直到天都全黑,饭点也过了,才走向春源的家里。
春源是我童年的玩伴,我在湖西最好的朋友。为了方便,按着先前的打算,今晚我就在他家睡下,明天一早坐火车回省城。
春源家是开杂货铺子的,同一切杂货铺子一样,前面是店铺,后边才是人住的屋子。我穿过前面的货架,向在关照铺子的他的父亲问了声好,春源正坐在里屋等着。
几年不见,春源的身材竟然苗条得多了。先前的他是胖高的,像是粗胖的雪茄,如今竟成了细长的女士香烟了。他见了我,眯了眯眼,从竹椅上直起身,小心翼翼地往茶壶里搁了一撮茶叶,又用公鸡打鸣般的声音向楼上喊了声:“快提水来!”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蚊香气味,我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走下楼梯,从厨房提了锡壶顿在春源面前。待她又上楼后,我轻声问春源:“这是……?”
“这是我女人,村北边那个王拔牙家里的。”
“阿,那——原来那个……?”
“那个?早离了:”水开了,他将壶提起来,又补了句,“嗳,现如今离婚再娶,又有什么稀奇的,早就见怪不怪了。”
“唔……这么久没见,怎么瘦得厉害?我几乎认不出了。”
“这,其实我也不清楚,慢慢就这么瘦下来,可我妈看了就不乐意了,见着我就烦我吃得太少。”
“你妈她——还好?在里面睡房么?”
“一直就那样,不行,干耗着,啥也干不了。”说这话时,他往里边瞟了眼,然后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低闷含糊的咳嗽声,春源摇了摇头。
“唔……这病难治,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的,你也莫慌……”
“我知道。你父亲呢,他还好?”
“他先前胃穿了孔,做了手术,所以现在在医院躺着的,不过还好,没有什么大问题。”。
“这事全村人都知道了,都说你家里发达了,每天有一箱箱的外国食材空运到家里,那天却被人下了毒。你父亲就是吃了这,才住了院、没办法来的……这可是真的?”
我哑然失笑:没有想到,只一个下午,我这随心捏造的谁语就人尽皆知了,还是以如此荒唐的模样回到我耳中。看来这人言的网一层层缠绕起来,真颇有些滚雪球的效果。
“当然没有这回事……只是去了国外、吃了些不好的玩意,哪有这么夸张,一定是多事的人胡编乱造的。”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几个小孩的游戏声,他们大概是在拍着手,但不知道究竟在唱些什么歌词:待到唱第二轮时我仔细听着,却听得几句让人跌镜的:“从前老婆丑——胖得像颗球——娶了新媳妇儿——肥猪变瘦猴……”听了这,春源便红了脸,冲了出去,向巷子里破口大骂些什么;然而那些小孩又大概是早已通走,空剩一条狗大声地回应着,然后就听到有些石块砸落到地上的声音,那狗不叫了,春源才怒不可遏地回来,狠狠道:“那帮小孩……真是该死:肯定是他们父母成天在面前乱说些什么……像长舌妇一样……”
为了让他平静下来,我只好转移话题,说起今天下午那个油腻腻的虎叔向我借钱的事,讲他猥琐的语气与模样,好歹让他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又评价道:“你不知道,那个虎叔才无耻,他以前总在家里开麻将局,每晚都打,打得又烂,还不干活赚钱;后来大概是没钱在家打了,就去别人家打,多半是把钱输光了,然后就想从你这捞些——哼,幸好你没信他的鬼话。”
“说不定那些说我发财了的话也是他传的哩……这些人,真是无聊……”
“哼,你又不知道了,现在人人都说你发了财,那这印象便绝对不变了。等到明天,你前脚走,一定有许多人后脚来我这破店打听你,就算我给你解释清事实,也是一样的,然后那些来打听过的就真得了第一手消息一般,随意生造一番再讲给别人听……关于你的谣言就要漫天飞了,再过一段时候,慢慢只剩一种,于是最后的那个说法就是顶可靠的事实了,假如说你是炒股发了财,那你一定不能中彩票的,假如说你是继承了哪个亲戚的遗产,那么说什么你也不能创业的……”
“真可怕极了……这些人,打听别人家事就算了,还胡编乱造……真是让人窝火……然而又确实不能怎么样……”听了这骇人听闻的说法我也有些紧张,然而旋即想到定是不再回湖西了的,那么也无所谓了,只是接话头下去评论两三句罢了。
“整天无所事事,什么都不会,只晓得四处探听,无所不问……这种人都是害虫,上辈子都是上吊死的,所以才这副长舌妇模样……”没想到春源越说越愤然,简直要喷火了;却又迅速地平静下来,道:“还是不说这些:我想,你就是并没有每天空运外国食材到家里来吃,日子也远比以前好过得多了……”
“是的。”
“你知道,假如一直留在湖西,永远只能做些小事业的,或者种地,或者捕鱼,或者向我这样开间小店……”
我又在心底哑然失笑了,如此说来,我这童年的好伙伴绕了一大圈,装出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还不是为了来打探我的底细吗?他居然把自己骂得如此狗血淋头;莫非我这区区离乡之人,真有那么大的诱惑力吗,还是说无事不打听确乎是这里的习惯了?我是真的不明白。不过既然无论这里的网多么可怖都与我无干了,而且我的故事自始至终都是杜撰得来,那我不妨继续胡诌一番:“是的,而我这种背井离乡的,只能凭运气去搏;我原本在那是很苦的,后来因些机缘巧合而认识了一个地产大佬,是他带着我干,我才能混上现在这勉强说得过去的日子……”
“阿阿,原来是这样,那么真是运气跟努力,一样都不能少的。”
既然春源已经打听到所需要的,话题也就不必再延伸下去,随后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则是在追忆往昔美好的童年生活,没过多久,便收拾睡了。
回省城的时候到了,我辞别了春源一家,最后看了眼湖西。晨间的雾同残存的烟混杂在一起,天地间灰蒙蒙一片,既不纯洁,又不神秘,只令人联想到“脏兮兮”之类的字眼。地上一堆堆的灰烬被风吹着在半空盘旋,低矮的瓦屋间竖着私自搭接的斑驳电线,交织成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再没有什么可以眷恋的景色,于是我没回头地走了,去镇上。
到了火车站,人头泱泱。离着火车到站还久,我找了堵墙靠着,又想起有一回在火车站里遇着王进步的事。
那时,我并不是去坐车,似乎只是与父亲到这来接母亲回家。等车时我警见了王进步,他的胡子惊人地长,蓬头垢面的,佝偻着腰背:若非衣裳还是完整的衣裳,那真与一个叫花子无二了,然而他手里攥着一张火车票。
现在回忆起来,那或许确实是他妻儿刚死不久时,我不知道他将去哪,好奇地盯着他;他似乎感觉到有人看他,也回头用那灰沉的眼睛来看我。火车到站了,我将视线移开,搜寻母亲的身影,王进步也离开了那个位置。我没有找到母亲,而又看到了正在上车的王进步。不知是列车员还是什么人,将刚踏进车厢的他推了出去,于是他拿起了手里的票给那人,证明似的;那人摇了摇头,又一把将王进步推了出去。我竟第一次看到王进步似乎要强悍起来了,他嘴里说些什么,又向车厢发起了冲锋,
但仍然是无用功。最后,不依不挠的王进步被火车站的人架走了。
然而第二天,我又看到王进步走在了去镇里的路上,只是他的头发与胡须都稍微齐整了。那么他大概确实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而去搭火车的了。
我先前是曾听说王进步每年逢了那个被他失手开枪打死的女孩的忌日时,都搭了火车,去那女孩在外省的老家祭拜的,我一直不信,因为以他,即使决意忏悔,也不可能有门路弄清楚那女孩在外省的家乡、坟墓,然而我看了他去了火车站,也不得不信了。
可惜了,他永远只能当作村里人的谈资与反面榜样。
火车终于到站,我挤上车、找到座位。旁边坐着的夫妇打开带来的花生酥,客气地请我吃,被我谢绝了。火车开动后,他们谈起街坊,评论的焦点是某个多年不孕的女人,滔滔不绝。
我看向窗外,天光亮得很,可以看到视线尽头的湖发出的波光;水田里水都排干了,仅剩不平整的茬;无人看管的三两头水牛站在田埂边上,慢吞吞地反刍着。。
然后火车越开越远,香纸呛鼻的烟味越来越淡,我离开了湖西。
本文系2024年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返乡纪事·再建连接”征文优秀作品。
原标题:《再建连接|林锴涵:最后一次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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